臺灣、海南、廣西等檳榔原產地都有嚼檳榔的習俗,其中臺灣更發展出聞名世界的“檳榔西施”文化。但在湖南人面前,他們通通相形見絀——據統計,臺灣約 10%的人口有嚼檳榔習慣,而湖南人嚼檳榔的比例達到 38.42%,其中 30 至 40 歲人群更高達 50.36%。
作為中國最大的檳榔產地,海南對檳榔的熱愛也遠不及湖南。海南檳榔產量雖占中國大陸總產量的 95%,但本省鮮果消費不足 1%,余下絕大多數都被制成干果運往湖南。
湖南人對檳榔的熱愛,讓當地政府官員頭疼不已——歷次申辦全國文明城市過程中,長沙都把亂吐檳榔渣作為打擊重點。而在全湖南最愛吃檳榔的湘潭,甚至出現市長發現有人亂扔檳榔渣后,調動交警、城管 48 小時全城搜尋當事人的奇聞。
湖南人為什么這么愛吃檳榔?除了把勁頭十足的檳榔與湖南人的“霸蠻”性格聯系在一起,網上最流行的說法是,湖南檳榔食俗發源地湘潭曾遭清軍屠城,事后返回的逃難者發現一老僧口含檳榔掩埋尸體,遂紛紛效仿。這也符合古人對檳榔的一種看法,它可以預防瘴氣和瘟疫。
原因真的是這樣嗎?
檳榔的飛地
湖南檳榔的確發源于湘潭,早在 20 世紀 30 年代,湘潭就已是海南檳榔的主要買家,湘潭人吃檳榔就已遠近聞名。
但除此之外,這種說法的其他部分就很難站得住腳了。老僧埋尸的傳聞最早出自 1993 年出版的《湘潭市志》,沒有任何歷史資料佐證。檳榔防疫說盡管有諸多古代醫書作為旁證,卻也不能解釋,為什么只有湖南的湘潭會成為中國的檳榔消費中心。
從地域上看,湖南人尤其湘潭人愛吃檳榔這個現象本身就讓人生疑——湘潭位于湖南中部腹地,深處內陸,本地不產檳榔,距離檳榔主產地海南也不近。與海南更近的廣東和省內更靠南方的郴州、永州都沒有湘潭這樣的檳榔狂熱。
世界范圍內,愛吃檳榔的湘潭也違背了檳榔食俗的分布規律。
檳榔是僅次于煙草、酒精和咖啡的世界第四大成癮型消費品。但相比前三者在全世界的廣泛存在,檳榔食用者的地理分布要集中得多,主要是南亞、東南亞、東非沿海地帶與西太平洋,中心地帶位于東南亞島群。除了印度等大宗產地,多為沿海及島嶼。
湖南既非檳榔產地,也不沿海,堪稱是檳榔世界的飛地。
作為檳榔熱的唯一孤島,湖南人嚼檳榔的方法也迥異于世界主流。絕大多數地區食用檳榔都是鮮果搭配蔞葉和石灰,印度和斯里蘭卡略有不同,還會加上煙草一起嚼。唯獨湖南人嚼的是用多種調味料長期鹵制過的檳榔干果,許多成品檳榔甚至含有芝麻、葡萄干,更像是精致加工的甜品。
相比最傳統也是最通行的蔞葉石灰檳榔,現代湘潭檳榔的制作工藝要繁瑣得多
人類學家曾提出一種假說——檳榔沒能像酒精、煙草與咖啡那樣傳遍世界,主要就是因為檳榔、石灰加蔞葉的復雜組合地域性太強,只能在檳榔原產地周邊流行。
如果這一假說成立,湖南人嚼檳榔的習慣自然更讓人費解。
南北皆食檳榔
不過,這一假說顯然靠不住——中國古代檳榔食俗的分布范圍就已超出海南、廣西等原產地,遍及大江南北,而食用檳榔干果在一千多年前就已出現。
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人就已學會嚼檳榔。漢晉之際,孫吳等政權的文士在開發南方的過程中發現了來自交州(今越南地區)的檳榔和吃法。檳榔難以保鮮,但這并不足以阻卻文士們對它的熱愛。嚼食越南干檳榔很快成為士人顯貴的風尚,在六朝大為流行。
史書中多處留下檳榔的蹤影——《南史》記載,名士任昉的父親極愛吃檳榔,孝順的任昉本來也愛吃,卻因父親臨終時沒吃上一口好檳榔而與檳榔結怨;晉末大臣劉穆之年輕時家庭貧困,生活卻相當奢侈,到老婆家蹭飯不忘討要檳榔,遭人嘲笑。齊梁豫章王蕭嶷的遺言更寫道,他死后的祭品只要“香火、槃水、干飯、酒脯、檳榔而已”。
嚼檳榔的習俗甚至流傳到了北朝。北齊大臣王昕模仿南朝名士嚼檳榔、吟詩文,結果被安上“偽賞賓郎(檳榔)之味,好詠輕薄之篇”的罪名。
北魏農書《齊民要術》對檳榔及其制法、吃法的記載,“扶留藤”即蔞葉。唐代之后的藥書普遍出現檳榔防瘴氣的說法。但魏晉時期對檳榔藥用價值的描述僅止于消食和驅蟲,防瘴氣顯然只是后人對這種域外習俗的腦補
隋唐年間,檳榔食俗逐漸從史書上消失,這主要是因為中國的政治中心再次轉向北方。事實上,直到清末,嚼檳榔的習俗一直留存于中國各地。
在明人所撰《竹嶼山房雜部》中,檳榔已是一種工藝復雜的養生食品?!都t樓夢》第六十四回有賈璉向尤二姐討要檳榔的情節。清人梁紹壬在《兩般秋雨庵隨筆》中說,北京士大夫愛吃檳榔,常將檳榔與豆蔻、砂仁一起放在隨身荷包里。清末的《庚子西行紀事》則記錄道,西安的酒樓和北京一樣,都會在客人用餐后端上檳榔碟。
不過,這些檳榔習俗雖沒有地域限制,卻只有社會上層才消費得起。平民百姓要想每天吃到檳榔,就只能住在南方檳榔產地或者是相關貿易中心附近。
南宋人周去非在《嶺外對答》中寫道,閩南與廣東、廣西是當時檳榔最盛行的地區,吃法也是最原始的蔞葉石灰。原因不難理解:廣東、廣西臨近檳榔主產地越南和海南,閩南的泉州、漳州則是宋明海上貿易的中心、南洋貨物的集散地。由于受到檳榔習俗發源地越南的影響,他們吃法也更加原教旨主義。
閩廣地區的檳榔習俗一直保留到清末民初。明清之際,閩粵移民把檳榔移植到臺灣,臺灣人的檳榔習俗由此而來,并逐漸發展出自己的風俗——檳榔西施
受到影響的不僅是吃法。早在秦漢時期,檳榔就是越南地區結婚時招待賓客的禮品。從宋代的《嶺外對答》到清代的《廣東新語》都可以證明,廣東人習慣用檳榔招待賓客,一直是當地婚禮必備。
湘潭檳榔食俗的來源,正可以在這里找到蹤跡。
海禁的影響
歷史文獻對湘潭檳榔習俗最早的記載,出自清代嘉慶二十三年(1818 年)刊刻的《湘潭縣志》。
縣志的《風俗》卷這樣寫道:過去湘潭風尚簡樸,請人吃飯時端上一盆清淡的魚湯,客人就會知趣吃完散席。但如今的人卻講究吃喝,酒菜極為奢侈。尤其是婚喪宴請的場合,還有“檳榔蔫葉”相伴,竟然大受歡迎。
這則記載留下了湘潭檳榔起源的兩點關鍵信息。
其一,湘潭的檳榔習俗最初是與婚喪宴請聯系在一起。其二,最初的湘潭檳榔與“蔫葉”并稱,顯然是指檳榔與蔞葉的傳統組合。在當時,只有一個地方的檳榔習俗與此最接近,就是前文提到的廣東。
那么,廣東的檳榔習俗為何會在此時傳入湘潭?
這是湘潭的地理位置、社會狀況和清代的貿易政策共同作用的結果。
湘潭位于湖南中部,毗鄰湘江。在古代,中原地區通往嶺南的一條主要路線就是由湘江南下,從郴州或永州翻越南嶺。湘潭位于這一路線的中段,河灣的泊船條件又優于省府長沙。云南、貴州、廣西運往內陸的貨物也行經沅江、湘江匯聚于此。明朝中葉設縣之后,湘潭很快成為湖南最重要的貿易中心。
光緒版《湘潭縣志》里寫道,湘潭“南接五嶺,北通洞庭”,歷來是繁榮的水陸碼頭,號為“小南京
正因如此,湘潭也是兵家必爭之地。
從明末到清初三藩之亂,湘潭屢遭兵禍,居民“逃死殆盡”。待到戰亂結束,“城總土著無幾”,居民十分之九是江西移民。在承平之世,湘潭迅速恢復繁榮,財富與人口急劇增加。本地傳統完全斷裂,新移民的生活又處在劇變當中,給外來習俗的進入創造了機會。
這時,乾隆皇帝的一旨圣諭極大加強了湘潭與廣東之間的聯系。
清朝初年,為對付東南沿海的反清斗爭,清廷嚴令禁海??滴醵迥辏?686 年),清朝在征服臺灣后開放海禁,指定廣州、漳州、寧波、云臺山四地通商。但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乾隆皇帝以“洋商錯處,必致滋事”為由,限定西洋商人只能在廣州交易。
這一事件被視為清代鎖國閉關政策的最高潮,而作為內陸與嶺南交通重鎮的湘潭卻因此得利。湘潭成為整個中國對外貿易的中轉站,迎來了歷史上最繁榮的時期。容閎《西學東漸記》寫到:“凡外國運來貨物,至廣東上岸后,先集湘潭,由湘潭再分運至內地?!睆暮D辖浻蓮V東運往內陸的檳榔,自然也須由湘潭轉運。
隨著湘潭與廣東的聯系日漸緊密,來自廣東的檳榔習俗很快在此扎根。
到咸豐年間,檳榔已是廣東商人販賣到湘潭的主要貨品。湘潭人嚼食檳榔蔚然成風,學者羅汝懷寫道,湘潭人每天要在檳榔花掉數十上百文錢。有人將每次待客的檳榔錢省下來救急,受到羅汝懷的鼓勵。
不過,如今的廣東和福建人早已不吃檳榔。為何只有湘潭能夠將檳榔習俗保留了下來,成為今天的檳榔飛地?
湘潭不幸檳榔幸
廣東、福建等地檳榔習俗的衰頹主要發生在民國時期。1920 年代后期,廣東檳榔習俗的消亡就已引起了中國民俗學研究者的注意。
廣東、福建都是沿??诎?,更易受西方現代物質文明的影響。廣東一度是國民革命軍根據地,土著民俗受到革命政權移風易俗運動的沖擊,檳榔很快被煙酒等現代消費品替代。而福建人吃的檳榔主要產自臺灣,在臺灣被日本占領后,臺產檳榔就成了被抵制的日貨,檳榔習俗也成了愛國運動的犧牲品。
湘潭檳榔的命運卻與此截然相反。這恰恰又與湘潭交通地位的衰落有著莫大的關系。
1840 年《南京條約》簽訂后,清廷被迫開放上海等五個通商口岸。1858 年,鄰近湖南的漢口又被開辟為通商口岸,以前經湘潭集散的北方商品逐漸改由漢口經長江、上海外運。1890年梧州開埠,云貴物資也改經梧州海運至香港。湘潭中外貿易轉運站的作用大為削弱。
1904年,長沙開埠,原先在湘潭集散的湘中商品改往長沙集散。隨著粵漢鐵路湖南段的修建,湘潭的天然港口優勢也喪失殆盡。長沙商業迅速發展,超過湘潭成為湖南商貿中心。
但民國時代的湘潭畢竟是二十萬人口的城市。轉口貿易衰落之后,本地消費依舊堅挺,商人紛紛改行以維持生計。迎合本地習俗的檳榔商販不減反增,逐漸形成了一個穩定的消費行業。
民國初年,湘潭城內批發大宗檳榔的店鋪共有 13 家。到 1938 年,中國雖處戰亂之中,湘潭的檳榔店鋪卻增至 27 家。1944 年湘潭淪陷,到 1945 年光復,檳榔店鋪又恢復至 24 家,在國共內戰期間仍逆勢擴張。
與此同時,湘潭檳榔商人也開始迎合大眾口味,將檳榔從一種對初食者極不友好的特殊嗜好改造為適合向普通人推廣的大眾食品。
民國報人陳賡雅在 1934 年的《贛皖湘鄂視察記》中對湘潭檳榔的記錄。此時的湘潭檳榔已經有所改良,但仍被初食檳榔的陳賡雅評價為“咸辣無比,不易進口”
清代的湘潭檳榔仍是搭配石灰蔞葉的原始組合。而到 1930 年代,湘潭檳榔已出現飴糖、五香、玫瑰油等配料。為了打入長沙市場,民國的檳榔商人去除蔞葉,減少石灰,發明出桂油檳榔、紅糖檳榔等香甜口味的新品種。這些現代湖南檳榔的祖先很快在其他市縣受到歡迎。
由于制作工藝日趨復雜,改良檳榔中使人體發生生理反應的主要物質——檳榔堿的含量大大降低。吃慣了蔞葉石灰鮮檳榔的海南人與臺灣人恐怕很難指望湖南檳榔過癮。
現代湖南檳榔成品與原料干果的成分對比。檳榔堿可溶于水,因此在加工流程中流失嚴重
然而,湘潭檳榔販子畢竟藉此在 20 世紀的亂世中保住了他們的生計。而今,檳榔加工已是湘潭政府大力支持的特色產業。湘潭檳榔不僅將湖南成功改造為中國最大的檳榔消費地,近年來,在檳榔原產地海南甚至也出現了它的蹤影。
本文部分參考中科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李靜瑋的研究,特此致謝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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